Tristine

（七）卢克的隐瞒

“芮，你这样让我很为难。”办公室里，卢克用手指按着太阳穴。芮努力抑制着内心的不爽，死死盯着办公桌上的海鹦鹉镇纸。

“对不起，我拿回去改。”

卢克像是松了一口气，挥了挥手，示意她可以离开了。

芮大步穿过校园，烦躁不安。卢克说如果她不能正确判断是非，他将不再担任她的导师。她想找人聊聊——她需要找人聊聊——可她不知道能找谁聊聊。罗丝这几天也忙着最后完善自己的毕业设计，凯洛又是……又是……

一滴水落在额头上。两滴。四滴。在这座城市，初夏的雨总是来得突然，不像她当年生活过的贾库，每一滴水都是上天的恩赐。学生们开始四散奔跑，寻找避雨之所。芮站在图书馆门口，看着两分钟前还干燥着的路面溅起一层水雾，心情慢慢地平复了下来。雨总能让她平静。“你需要自己找到答案，芮”，凯洛的话突然在她脑海中响起。她还需要答案吗？

犹豫再三，她决定去一个地方。

鲍比·波顿，绰号BB，在芮的公寓附近有一间很工业风的酒吧。因为离学校不远，不少学生和老师是他的常客，芮也是其中之一。

关于这个皮肤苍白，头发橙红、看不出真实年龄的人有很多传闻。有人说他的其实是个黑客，曾在Millennium存亡之际力挽狂澜。也有人说他曾经是这所大学的学生，可惜成绩太差，连第二年都没读完就被退学了，之所以在学校附近开酒吧，就是为了弥补自己没能完成学业的遗憾。“才不是呢！”每当听到这种说法，那个每周三晚上九点准时出现的醉汉总会大声反驳，“哼，什么遗憾，瞎扯！我告诉你们，他唯一的目的就是灌醉所有挂过他科的教授！”他的说法有时会也受到挑战：“说得好像你跟他很熟一样！”于是醉汉便会挥动还端着杯子的手臂——杯子里的啤酒会泼出来撒到他身上，正中挑衅人的下怀——“我，跟他，兄弟！我亲眼看着他把这酒吧开起来的！他亲口告诉我的！”“在你喝醉之前吗？”每到这时，大家总会一阵哄笑，而BB永远只是微微一笑，从不评论。还有人说BB其实是个背景强大的重要人物，开酒吧只是一个副业，为的是掩护他神秘的真实身份……不过有一点是大家公认的：BB消息灵通，非常灵通。

芮决定去找BB碰碰运气。

“芮！今天来得很早嘛！”正在吧台后擦拭杯子的BB开心地招呼她。

“嗨，BB，”芮坐到吧台前，放下书包，“我需要补充点精神能量。”

“哈！看起来有人需要一点Spirit？”

芮开怀大笑：“现在可是上午十点。”

“我新学了一种调酒方式，不知道是否有荣幸请你做我的第一个客人？”

“当然，荣幸之极。”

BB很快调了一杯柠檬色的鸡尾酒，上面插着一小段鼠尾草。芮轻轻吸了一口。“哇，”她有些惊喜地看着BB，“了不起。”

“Sipping Spirit，我为即将到来的夏季准备的。你觉得怎么样？”

芮相信这款鸡尾酒今年夏天一定大卖。

“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？”BB问。

“实际上，确实有一点事情想问你，”芮回答，“你知不知道学校里有位教授，叫卢克·天行者？”

“啊，当然，了不起的人物。”

“听说他当年是突然退休的，为什么？”

BB倒是没想太多，把当年卢克的得意门生如何和他决裂的故事告诉了芮。“被自己最得意的学生，又是自己的外甥背叛，对他来说打击实在太大了。”BB摇着头总结道。

“这个本·索罗，或者叫凯洛·伦的，是个什么样的人？”

BB若有所思地说：“要我说，本是个可怜的孩子，但凯洛·伦绝对是个麻烦，是那种如果遇到要尽可能远离的人。”

“可怜？”

BB没有直接回答，而是先看了看门外，像是在确定没人偷听，然后才压低声音说道：“其实我觉得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本。从小父母都不在身边——毕竟要打理Millennium那样的大公司嘛——虽然出身优越，但可能对他来说反而不是什么好事，加上他是个天才，你懂的，天才总是不太合群，特别是小时候。没有父母，也没什么朋友，大家都对他有点……可能这样说很奇怪，但大家都有点怕他。对，是怕他。”他顿了顿，继续说道，“本年纪不大就被父母送去舅舅——也就是卢克——身边，说是希望卢克能够多给他引导，让他不要误入歧途。可舅舅毕竟不是父母，卢克的研究所又离家很远。我想这对任何一个孩子来说都很难接受吧。”

芮明白这种心情。

但她还有个疑问要解决。

“听说他砸了卢克的研究所？为什么？”

“这个……我也不太清楚，不过从一个朋友那听说，本在卢克门下的时候似乎还发生了一些事情，好像和当年那个黑帮有关……似乎是本和黑帮有一些不该有的接触……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，但结果就是，卢克对他戒备更重了，最终两人发生了争执。”

那天晚上，芮久久不能入眠。原来他和自己一样，是个被遗弃的孩子。他会不会……和自己一样？她拿起手机给凯洛发了两条信息。

“嘿，希望你还没睡。

“下雨了，感觉真好。贾库从来不下雨。”

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回复。正当她以为他已经睡了的时候，手机振了两下。

“贾库？”

“嗯。”

另一端又是一阵长久的静默。芮猜测着对方的想法。过了一会，一条新信息发了过来。

“抱歉，你需要我做些什么吗？”

芮被问住了。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，说什么。“嘿，我跟BB打听了你的事”？“很抱歉你也被父母遗弃了我觉得我们有共同语言”？荒唐。说什么呢？

我很孤单。

芮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。

我并不孤单！

我很孤单。

芮猛地摇了摇头，好像这样就能把这个恼人的念头摇出去一样。

我需要找凯洛谈一谈。

对，他们需要谈一谈。这就是原因。

“我能去找你吗？现在。”芮在忐忑中按下了发送键。

就在她以为凯洛不会回复的时候，手机又振了两下。

“十字街26号，我等你。”

大约20分钟后，芮敲响了凯洛的门。

凯洛侧身让芮进来。芮没有急着进屋，而是关上门注视着他。她刚才来的路上想了很久，但面对他时还是不知从何说起。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外表强势、棱角分明的阴鸷男人居然是外貌慈祥的卢克的外甥，更难以想象他的父母就是传奇的Millennuim的创始人。她在贾库时就听说过很多关于莱娅和汉的故事，还有他们的传奇人生。在无数个筋疲力尽的傍晚，无数个因害怕而难寐的夜晚，无数次燃起希望又被绝望吞没、继而又鼓励自己燃起希望的日子里，她幻想过自己的父母会是什么样的。自从她第一次听说莱娅和汉，她就无数次偷偷幻想着他们是自己的父母——故事中的他们是那么的善良、仁爱、勇敢、智慧。她渴望崇拜她的父母。她崇拜他们。而现在，他们的儿子就站在自己面前，她听到了不同版本的故事，她幻想中的父母竟然是在现实中忽略自己的儿子的父母——

“芮，什么事这么着急？”凯洛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。

“生活的讽刺。”她自嘲式地低声说道。

凯洛看上去有点困惑。

“我不想冒犯，但是……你是莱娅和汉的儿子？”

听到这两个名字，凯洛的脸色沉了下来：“不要提他们。”

“在我很小的时候，我的父母把我扔在了贾库，”芮将目光转移到楼梯的扶手上，她要说的话足以耗费她全部的力量，她必须要专注，“然后一去不复返。”

一阵长久的静默。也许并不长，可能只有几秒钟，也许是好几分钟。楼梯扶手的第一根立柱顶端明显比其他地方亮，应该是经常抓握的结果。

“你想坐下慢慢说吗？我可以给你弄点喝的。”

芮点点头。凯洛轻轻把手搭在她的背上，将她引进客厅。

“红茶？”

“今天中午在BB的酒吧喝了一种叫sipping spirit的饮料，很不错。”芮心思有些飘忽地说。

“我这里只有威士忌和啤酒。威士忌吧？”

芮点点头。外面还在下雨，屋里则很温暖。凯洛的家不是她想象中的黑白灰为主的现代风格，而是温暖的南加州风格，灯光也是暖色调的，她蜷缩在宽大柔软的米白色沙发上。

“在贾库，没有多少消遣，人们会通过口口相传的故事打发工作之余的荒芜时光。英雄的、战争的、传说的，不过大部分只是家长里短的闲谈、鸡毛蒜皮的争执。偶尔有外来客，或者谁有幸去了大城市，又或者谁捡到了什么新奇玩意，都能成为接下来数月甚至数年的谈资。

“那时我就听说过……他们，我不怕承认我曾经幻想过他们是我的父母，想过如果他们是我的父母，我的生活是否会截然不同。”芮盯着空间的中某个点，苦笑了一下。

凯洛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芮的旁边，定定地看着她，而她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着：“后来我被克诺比夫妇收养，离开了贾库。我终于不再为三餐发愁，不再因干活动作慢了点就挨骂，也不再需要靠捡废品获得一点收入……我有了朋友，我发现原来我能做这么多事，原来真的有人会喜欢我——在这之前，哪怕我从未承认过，我一直以为被遗弃是我的错，是因为我做了什么非常坏的事、因为我太令人生厌……遇到了他们，我才发现原来我也可以被欢迎，被包容，被喜欢，”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沾满了她的脸，“我应该知足，可是我依然如此孤单。”

“你并不孤单。”

芮抬头，正对上凯洛的目光，透过泪水，她看到凯洛眼睛里也有一种东西在波动——

“你也一样。”

她轻轻地说，向凯洛伸出了手。

(TBC)